在我眼裡,這個世界上的人只有兩種:一種聰明,一種愚蠢。
我是個蠢人。因為我居然不瞭解自己的身體。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挺過那個小病的,但我錯了,我沒有挺過去。
我病了,病得很厲害,住院,在花溪,花溪的花不好看,溪水特髒。
我是個鄉里爬出來的孩子。在我們那裡的人眼裡,我是個值得他們驕傲的人,因為我是第一個大學生。
我的昔日玩伴比我聰明的很多,在十多年的讀書生涯裡,我從來沒有得過第一名便是明證。我沒有半張獎狀,而他們的獎狀已多得沒有放的地方。
我可以上大學,是我父親母親的功勞。
我父親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人,可惜他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大家都革命去了,沒有多少人有心思認真學習。加之祖父讀書無用理論的影響,父親的學習雖然是班上第一,卻並沒有上什麼課的,他的成績好,全是自己學習後的所得。
父親人非常聰明,運氣卻不怎麼好。他初二時參加考試,取在當時最好的師範專業,但由於沒有背景的緣故,被人抬走了。父親不甘心,初三時再來,結果並沒有什麼兩樣。
這些是母親告訴我的,我並不怎麼相信。因為我也同樣沒有背景,為什麼沒被別人抬去呢?雖然說我沒有考取重點,但好歹已是省內最好的大學啊,難道現在的大學還比如當時的師範?這也可能,今天我們大學畢業,沒什麼找到工作的希望,而當時的師範畢業生卻是可以當老師的。
鑒於家鄉生活的都是農民伯伯,連工人大叔都沒半邊,當個領國家工資的教師已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職業了。
父親沒有當上工作人員,還是農民。像祖父將改變的夢想傳給父親一樣,父親也把出人頭地的希望放在了他唯一的兒子——我的頭上。
父親初中畢業後在村裡當了帶課教師。
帶課教師的工資已不錯啦,還可以參加考試轉正。但父親不想自己就那麼活著,他要改變自己農民的命運。
父親離開了許多人羨慕的教師崗位,離開了家鄉。父親幹過的工作很多,在母親的敘述裡,我知道父親的離開教師崗位,除了嫌工資的微薄外,還有另一個很有民族色彩時代特徵的原因,那就是躲計劃生育。雖然那時我和姐姐已來到了這個不怎麼完美的世界上哭了好久,可父母還覺得自己的子女較別人少了些。於是我就有了個妹妹。
父親最初在西屯給人砍泥巴、團泥團、登車,後來學會了賺錢更多的提罐子,做了師傅。
那是燒鋅的時代,罐子供不應求,雲南那邊時常有人來我們貴州拉罐子。父親就當了個做罐子生意的商人。後來覺得從貴州拖罐子過去太不划算,父親就和雲南的一個同行在那裡生產罐子了。那樣可以多賺一些。
父親是個很直的人,他不喜歡疑心別人,對別人總是相信。這是他一貫作風,上了好多次的當都沒有改過來。父親已快五十,這個不怎麼好的習慣只怕是要從一而終的啦。
父親多姿多彩風風雨雨的人生經歷並沒有為家裡帶來什麼看得見的財富,因為在我上大學那年,他將自己二十幾年的創造全部賠光,不僅他個人的,還連母親養豬買得的錢也虧完。也就是在我上大學的那年,父親玩完了一個遊戲。他又回到了離開已二十幾年的故鄉並呆在那裡生活著。父親已不再年輕,但我和妹妹還在上學,正是猛花錢時候。父親必須承擔養家餬口的職責。呆在家裡是沒有出路的,這點很多人都明白。父親出去了,他要重新開啟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那天小姑媽在電話裡告訴我我父親已去挖煤炭時,我非常震驚。母親說過,父親可是從來沒有進過巢子的啊。因為煤井不安全,常死人。
暑假我因為沒找到工作,回了一趟家。父親母親都在。
母親說,那次父親帶著許多人去廣西伐木,本來是可以賺點錢的,偏偏運氣不好,他的腳又被斧子砍傷,只得回來,還騙了別人的工錢,因為父親拖著個傷腿去林場,其實做不了什麼,但老闆還是得給他工錢。
那是去新義下井前的故事。在新義,父親的腿又給煤塊刮傷,加之時常掉下的煤塊常常威脅著生命,父親只得回來。在家裡,多少總是可以幫母親點忙的。那天父親忽然說,其實在新義挖煤也好,活著每天可以混個一百多塊,若是不幸上了天堂或入了地獄,老闆是得給家人二十四萬人民幣作為補償的。
看著父親又多了皺紋的臉,我不知道可以說什麼。人生,難道就是這樣子的不成?
去年冬至那天,我起床時發現自己的血從鼻孔裡滴在被子上。那天,有獻血車來學校收血。我去獻了,因為覺得流了也是浪費。更何況聽說獻血還可以加分呢,何樂而不為呢?
獻血後,我開始流鼻涕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樣挺過去,並沒有在意,後來的一天,開始咳嗽了,我同樣沒有去看醫生,因為我明白如果去醫院的話,我將會沒了四五十塊的生活費。那可是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啊,不可不在意。
我沒有挺過去。
冬至後一個星期,我大發燒,難受之極。在同學室友小坤的陪同下,我出現在花溪醫院的門診廳裡。花了一百一十一塊後,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已是肺炎患者。
要住院。先交一千的押金。那個不是很漂亮的女醫生不帶感情地對著我激盪空氣。
快是放假時候,到什麼地方去找那麼多的錢?
找老師。那個醫生倒是很有經驗。
老師可以幫我先向學院貸款,但得保證在畢業前還清。
我沒法保證。
天無絕人之路,銀行的生活貸款已下來。
在醫院的日子裡,我增加了見識,對世界的看法也有一小點的改變。
由於很多方面的原因,我不喜歡說話,也沒所謂女朋友,我只是我一個人。在醫院是需要人陪的,可沒人有責任陪我。不過出於方方面面的考慮,倒是有許多老師同學來我病室一逛。
那幾天,好像是我最二十幾個春秋裡風光的日子。
其實,生病也並非完全沒好處,至少有個申請緩考的理由。我已在過醫院,看過那些傳說中的護士小姐,明白白衣天使是不在我們這個時代出現的。因為我們口頭上遵循的是馬克思辨證唯物主義,並不需要上帝與天的使者。
我同室的一個病友對那個不太可親的護士說,你們的衣服很白,心卻很黑。
因為醫院規矩,沒錢就不辦事。
有句話說,沒什麼千萬不可沒錢,有什麼千萬不可有病。我一次而兩得,沒錢有病,也可以算是福分不淺啦。
用生活費治病是件很搞笑的事:治好病了,已沒錢吃飯,餓死;不治病,有錢吃飯,可是來不及吃——因為已病斃。
我還沒有被餓死,也沒有給病斃。這是因為我運氣好,遇見了好心的匡書記,她幫助了我500元錢。錢是李老師帶來的,因為我不認識匡書記,匡書記更不知道我是誰。李老師叫我出院後去感謝匡書記一下。後來李老師帶我去了。我在感謝之餘,更多的是感慨。知道我生病後,二姑媽來看我,她顯得非常擔心,我知道她的關心是真的,姑媽叫我記得吃早餐,怕我省錢,她給我五十塊。
我知道五百是五十的十倍,可我依舊更感激姑媽。因為她在城邊早六晚十一辛苦一天的所得,不過二三十塊,更何況她有還有四個等著用錢的孩子。姑媽家雖然比我家好一點,但同是發展中國家落後的西部貧窮的赫章不通車道的鄉里人家,又哪有什麼多出的錢呢?
可以出院時,我就出院了。醫生說我的病其實還沒有好透,還在感染,開了一些藥給我回來吃,叫我吃完後再去醫院複查。
我沒有去複查,因為我還是捨不得那七十元照片費。在我高中的時候,住的那家的女主人背菜去街上買,在寒風裡苦等了一天也才得到一角錢。
又是寒風,又是生病時候。
就算再生病,我還是不會去醫院的,因為我清楚明白知道醫院是有錢人才可以去的地方,而我,不過一個從偏僻的鄉里爬出來的窮小子。我知道自己還會生病,因為我身體不好,缺少鍛煉,可我不能鍛煉,因為鍛煉要能量,而我則是經常處於半飢餓狀態的。
我是蠢人,因為我就算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也沒有法子。
嗚呼,無話可說。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 |